文/曾少千
梁國龍的攝影系列「住有客家人的風景」、「看海的日子」,以節制低迴的鏡頭語言,層次分明的沖印手藝,訴說農人漁民的樸實生活。初見這100多張照片,我一度誤以為是1990年代台灣鄉村的雋永留影。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梁國龍近期之作。如此構圖清新俐落、色調細緻溫和的黑白攝影作品,今日已相當少見。值得思索的是:《行板》提示什麼樣的攝影觀,以致產生宛如重回往昔的時間誤差?
與時間拔河,為消逝中的客家庄走上攝影路
《行板》選擇直接攝影的抒情實錄取徑,從局內人的熟悉視角,娓娓道來桃竹苗地區的風土人情。不造作、不介入,平實照見在地人民的日常勞動、婚喪祭儀、賽鴿訓練、休閒時光。梁國龍細心凝視地景上的蘆葦野花、岸邊消波塊、蜿蜒田埂、老舊屋舍、空蕩停車場。如此抒情寫實的拍攝手法,隱匿懷舊感傷,抹除新聞軼事,而是捕捉到安之若素的恬淡步調,描述依循節氣而辛勤生活的人們,腳踏實地過著看天靠海的日子。整體作品系列在內容和形式上,遠離當前五花八門的影像藝術潮流,不合時宜卻又堅定不移地表達一種徐緩安靜的生命姿態。
〈看海的日子〉 攝影/梁國龍
〈看海的日子〉 攝影/梁國龍
〈看海的日子〉 攝影/梁國龍
〈看海的日子〉 攝影/梁國龍
30多年前,梁國龍曾經向阮義忠學習暗房技術,參與1988年學員報導攝影聯展,並花2年走訪全台灣拍攝百歲人瑞的肖像,接著發表《世紀之顏》攝影集。當時他年方30,縱然身分證職業欄寫著「無」,卻全心全意馬不停蹄地投入客家聚落的攝影計畫。長者和客家庄這兩個主題,皆需要和時間拔河,以免消逝而永不復見。於是,攝影如何留存即將失落的重要時刻,便成為梁國龍創作起飛之際的核心主旨。
1989年5月至6月,梁國龍在聯合報連載8篇客家庄速寫,其中一則散文〈失落的場景〉寫道:
「是否客家庄將會成為歷史名詞,被時代的演進所吞噬。……我釐清記憶的輪廓,為的是想在各地的客家庄,找尋失落的從前。」
實際上,所謂的「從前」已然難尋,莫不是追憶和想像的複合體,交織著現今對過往的理解和重述。長久以來梁國龍的心之所向,是將家園記憶和攝影實踐融合為一,扎根在楊梅的文化土壤裡,鑄造出時間的晶體。他曾費心整理前輩攝影家吳金淼、吳金榮的大量作品,積極加入搶救老樹和錫福宮的行列,尋找自身和在地歷史的連結。他在物換星移的現代社會裡,力圖在前人耕耘過的攝影主題之外,以洗鍊簡約的影像,凝結轉瞬即逝的家鄉情景。
〈住有客家人的風景〉攝影/梁國龍
〈住有客家人的風景〉攝影/梁國龍
在抒情寫實中,靜觀世界變化
如今我們觀看梁國龍的近年作品,不難發現靜謐的光影中傳遞著濃厚的斯土斯情,可貴的鄰里關係依然可見,菜脯和鹹菜滋味始終撫慰味蕾。除了視覺化客家精神的傳承之外,亦擴充了非典型的農村意象及當代社會的變化軌跡。例如,田地上不僅有淡遠寬闊的景緻,更豎立起高壓電塔和通訊基地台。永安漁港吸引玩風箏、遙控飛機和體驗牽罟的遊客前來,同時也是許多東南亞移工的謀生據點。
梁國龍顯然和拍攝對象打成一片,讓我們看到漁工的生活起居,他們不但在海上不分晝夜辛勞捕魚,上岸後也忙著修船補網。其中有一張照片特別引人注目,呈現狹窄簡陋的漁船內部,一側是堆滿鍋碗瓢盆的克難廚房,另一側掛滿漁具衣帽,中間的窗鏡映照著梁國龍手持相機的身影。在此,攝影家似乎不再像以前急切地查訪各地的客家庄,而是從容定神地將看著眼前的現實世界和變化中的自我。
阮義忠和梁國龍師生兩人都十分欣賞法國攝影家卡提耶—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敏銳的觀察力和構圖的幾何感。其實從1960年代起,台灣寫實攝影界便常討論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美學,並琢磨如何拍攝現代化的城鄉風貌。1985年阮義忠曾在《雄獅美術》發表有關布列松的研究心得,評析布列松的心有如隨時拉滿的弓,全神貫注等待擊發快門的機會,他稱許布列松在真實世界裡捕捉關鍵性的時刻,發現當中豐富的象徵意義。
對布列松而言,攝影是用視覺的方式發問,並且反映出對於生活的領悟。《行板》以簡潔質樸的攝影語言,表達梁國龍所體悟的生命經驗和攝影觀點。他一方面回首客家庄的風俗傳統,一方面望向全球化時代下的觀光和漁業型態。他的作品不僅回應家鄉週遭的變遷,也和攝影史進行對話,啟發我們體認到影像是歷史和時間所凝結的晶體,而不是線性進步史觀的產物。
〈住有客家人的風景〉攝影/梁國龍
〈住有客家人的風景〉攝影/梁國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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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者
刊登網址: https://www.twreporter.org/a/photo-andante-liang-guo-long
刊登日期:2023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