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 to Write the History of Hakka Audiovisual Culture
文/蘇致亨 圖/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渴望在影像上看見熟悉的身影,知道自己並不孤單,是許多認同政治都會有的渴望。其中,客語族群爭取傳播權利的歷史,特別值得一書。1988年,客語族群為反對《公共電視法》草案只提及華語和福佬話,而推行「還我客家話運動」,且成功在翌年廢止《廣播電視法》中「方言限制」條例,也同時給了福佬話及各原住民族語等「本土語言」的發展機會。
然而,追尋客語文化史的過程,同樣會面臨各種認同政治企圖重建歷史時都會有的困難:如果在1973年的《茶山情歌》出品前,確實沒有客家族群拍攝客語電影,那麼我們該如何面對先前的「空白」?知道有《茶山情歌》後,我們該如何避免某種「只知打卡,不能探討」的歷史認識粗淺化的危險?關於客語影視史,我們還能繼續追問什麼問題?
「輸在起跑點」的客家文化?
過去,我們常見的「文化」,多以文學等高雅藝術為核心,如近期客委會推出「庄文學」收錄的杜潘芳格、李喬等人作品。然而,文學本身預設了識字門檻,在歷史發展中,容易排除許多因日本與國民黨政權推行「國語運動」而對日文、漢文等「官方文字」不感親近的普羅大眾。重建文化政治,首先就應撼動文化內,不同資訊傳播媒介,甚至是民俗、飲食、建築、宗教等不同領域間的「文化階序」。
因此,若想建構更具「民眾」觀點的客家文化史,積極重建不以文字為核心的視聽文化史,如廣播、音樂、攝影、電影、戲劇就很重要。例如,我們應更看重1963年苗栗縣客家民謠研進會所舉辦第一屆客家民謠比賽,在當時引起轟動。苗栗縣客家民謠研進會所是中廣苗栗廣播電台台長江平成與太太曾雲珍與饒見共同創辦。同樣地,我們也應更看重1963年國民黨政府禁絕新電台申請並修正〈動員時期無線廣播收音機及電視機管制辦法〉時,相關管制對不同本土語言的傳播造成多嚴重的衝擊。
由此觀點來看,客語視聽文化史的起點,其實並未落後於人數更多而更具政治經濟優勢的福佬文化,甚至有許多「超前」案例。1914年,台灣被視為第一批赴日錄音的歌手和樂師,主要就是客家人。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客家族群的生存條件,導致她們更能通曉不同文化的長處,不只能錄客家山歌,也能唱福佬話的褒歌和車鼓調,才能讓客家文化搶得先機。後來,即便福佬流行音樂在唱片工業仍具相對優勢,但其中運作的幾位作曲家如鄧雨賢、張福興、陳運旺、邱再福其實都是客家人,歌手純純錄製唱片時候,也曾經跟著客家採茶戲團演出。
以客家視角重寫早期電影史
討論傳播文化史,正如同討論任何科技史,本來就不必鎖死在發明或製作,導致過度莫須有的「頭香」焦慮。我們應該同等重視,甚至更加強調「發行」與「應用」的重要,甚至是「製作」本身的代價。由此視角來看台灣電影史,客家族群其實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電影底片在硝酸片時期曾經有個關鍵的生產原料——樟腦。日本底片如富士等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其背後實有賴於殖民地台灣盛產的樟腦。以客家女性視角呈現「抗日客家三傑」壯烈悲劇的電影《一八九五乙未》寫下了組織抗日義軍敢字營的姜紹祖傳奇。其祖父,正是樟腦大戶「金廣福大隘」的姜秀鑾。
台灣人對於電影技術的掌握,並非從製作、而是從放映技術開始。首位自力放映電影的是苗栗人廖煌。我們應該是廖煌所知不多,但是可以推測他應該是個客家人,想必算是個有錢公子哥。他在1903年花了兩個月在東京學習放映機的使用技術,回程時買了幻燈蓄音器(放映機和留聲機),以及《北清戰爭》(即八國聯軍)等二十六部影片。先是回到家鄉苗栗收費放映,1904年再前進台北大稻埕巡迴放映。
當年的放映技師,必須一邊以恆速轉動手動的活動放映機,一邊照顧由電土而來的瓦斯火光源。雙手已經忙到不行了,嘴巴也沒得停下來:多半得兼職當個「辯士」,向大家「辯解說明」我們現在看這大銀幕上的無聲默片到底在幹麻。不難想見,若在苗栗服務的客群主要是客語觀眾,那廖煌說明的語言自然就會是客語。
客語辯士在日本殖民時期就已出現,到了戰後依舊曾活躍一段時間。戰後著名的客語辯士,如鍾喜棟,就是在1950年代跟著「私業團」(流動電影放映團)學藝。學成回到自己的家鄉屏東內埔,分別在內埔、文華、清河等戲院擔任辯士工作,一直要到1960年代電視普及後,才結束辯士生涯。
用別人的電影為自己發聲
不需要任何理論基礎,光是看過任何從本土電視劇脈絡製作出的「迷因」並且笑得出來的人,大概就能理解「末端」的觀眾,如何反而作為資訊的主動解讀與應用者。放大到產業環節來看,如前面介紹的辯士、後來更常見的字幕翻譯及配音行為,從華語配音的韓劇、「石班瑜化」的周星馳、幾乎是重新創作的《南方四賤客》或《辛普森家族》台詞,本來就是文化傳播權力上的「弱者」能應用的武器。
戰後客語族群也不例外。回到1960年代,就有些客語音像工作者,會直接將「台語片」拷貝重新配音成客語版,在客家地區放映,至少有近三十部作品。最著名的案例,就是1956年出品的「第一部正宗台語片」《薛平貴與王寶釧》找到的現存拷貝,從影視局所藏的電影片檢查申請書來看,是一部在1967年配上客語配音的版本。這都是後來的客家影視工作者的「自主應用」,無怪乎畫面上1956年主演的「麥寮拱樂社」成員沒一個知道這「客語」版本是怎麼冒出來的。
在1960年代,這門「客語配音」事業的投資者,曾經有張池桂香成立的「新都影業」將《英台拜墓》配成客語版本;丁伯駪籌組的「雙龍影業」,將台語和國語老電影重新配上客語拷貝,不只賣到苗栗、竹東、屏東、美濃和花蓮,更曾外銷到東非印度洋上的毛里求斯共和國服務當地的客籍僑胞。
2012年榮獲國家文藝獎的賴碧霞,當年就是曾經實際參與配音和幕後代唱的工作者之一。賴碧霞早年是向「官家八音班」的官羅成、並不識字的採茶戲戲班前場演員賴庭漢等人拜師學藝。從早年的客家山歌傳唱到後來的配音事業,是這些經歷,刺激賴碧霞等人決定要來拍一部客語片,也就是在客家文化史相當出名的《茶山情歌》。